经合组织核能署前总干事路易·埃切瓦尼在全球智库峰会能源专题论坛上，向笔者描绘了他眼中的核能领域三件大事：全球核能正在复兴，作为应对气候变化的领导者，欧洲需要核能；新建核电项目的工期对成本的影响远大于新的安全标准；对正在“走出去”的中国核电而言，更多海外项目经验、更透明的核电建设运营是必须的。

“日本距重启核电只有一步之遥”

笔者：您最近造访了日本。能跟我们分享下对福岛事件后续处理的看法么？

Luis Echavarri：是的，日本在福岛核事故的处理上取得了非常大的进展。他们高度投入，目前在福岛核电站有大约6000人在现场。福岛带来的各种核损害正在一点一点地解决。但不得不承认的是，这个工程量是巨大的。现场的工作人员需要重新进入受损的反应堆收集数据，这个过程可能将持续三四年。

核电站现场已经有不小的进展，目前他们对废水的控制已经很好。同时我们也要注意到，尽管有受辐射的污水泄漏的情况发生，但是目前电站附近海域的放射性已经和事故之前相差无几了。所以在辐射防护方面，我认为目前已经没有大问题了。

笔者：您如何看待日本核能未来的发展？

Luis Echavarri：福岛核事故的发生并不能彻底阻止日本核电的发展。政府在推动核能重启，监管机构设立了新的严格的安全标准，日本已经开始重新评估核电站，看是否满足新的安全标准。目前已经有一些核电站采取了相应的改进措施，距离重启只有一步之遥。

诚然，日本重启核电会面临政治上的问题，尤其是核电站所在地的反对意见。这会给核电站的重启之路带来许多困难。但我坚信，在未来的几个月就会有核电站开始重新运行，在未来几年内重要区域内的核电站将开始重新运行。眼下最有可能重启的是川内核电站。

笔者：您觉得近两年内，世界核能最大的变化是什么？

Luis Echavarri：两年前，福岛核事故给人们带来的阴影依旧沉重。在两年后的今天，这种状况已经开始转变。人们根据福岛事故的经验改进了核电站。现在许多国家已经重新开始启动自己的核能计划。虽然尚有一部分国家还在犹豫，但的确许多国家已经着手此事。在这两年，我们看到人们对核电又恢复了信心，公众也更加了解福岛事故的过程。然而在欧洲，经济还未复苏，增长缓慢，所以电力需求也并没有显著增长，但我认为欧洲的情形也将转变，因为我们已经逐渐消除了福岛事故带来的影响，同时经济形势也将逐渐改善，现在是一个发展核能的好机会。电力需求的增长会是最主要的驱动因素。

笔者：如何看当今世界核能的发展？核能是否会迎来一轮复兴？

Luis Echavarri：我认为当今世界必须面对的一个重要问题便是如何应对气候变化，而核能是一种有效控制气候变化的能源。从气候变化这个角度来说，可再生能源并不是唯一的方式。在控制气候变化、减少污染方面，核能同样发挥有效的作用。所以，核能最终将回归。

笔者：您觉得在未来的发展中，除了中国，哪个国家更有可能成为世界核能大国？

Luis Echavarri：这并不是一个容易回答的问题……也许印度是其中一个选项。他们非常需要核能来提供能源，许多亚洲国家也是如此。但对于发展中国家来说，发展核能还是十分复杂的事情。

“成本的关键是工期＋标准化”

笔者：谈谈阿海珐的问题，阿海珐净亏损了48亿欧元。您认为这是什么原因引起了这场危机？这对我们而言又有怎么样的借鉴意义？

Luis Echavarri：我认为主要的原因有两个。第一，阿海珐的芬兰奥尔基洛托核电项目暴露出了很多问题，EPR的建设进展不顺，法国国内的弗拉芒维尔核电站也有影响，对公司的组织和资金都造成了负面影响。EPR是目前他们在市场上唯一推销的技术，但是却没有及时投产，这给阿海珐带来了损失。

另外，阿海珐在过去几年里拓展的速度太快了，认为市场规模会迅速发展，但是并没有。许多在福岛事故之前做出的投资决策都基于对市场过于乐观的预期，而不是基于现实。这也对阿海珐的发展造成了巨大影响。

阿海珐在考虑与EDF合作，这是有可能帮助他们脱困的办法。不过对阿海珐来说，EDF最重要的部门是工程施工部门。因为目前对阿海珐来说，缺乏的是对核电站的施工和工程管理经验。阿海珐的反应堆部门来自法马通，而法马通原本是供应商，并不是整个核电站的供应商，建筑与工程部门来自EDF，这是阿海珐目前要完成受阻核电项目最需要的力量。

这对阿海珐确实是很困难的时期，问题也比较复杂，因为还需要很多资金。阿海珐未来需要对成本更加谨慎，更加有竞争力。

笔者：中国该如何从中学习，以防类似的事件发生？

Luis Echavarri：我觉得，中国发展核能的方式跟法国有很大的差别，并且中国核能企业的组织跟阿海珐也有不同之处。所以我认为这两者并没有太大的可比性。当然，中国的确可以从中吸取教训——正如我刚刚说过的——必须高度重视新项目的资金问题：要有可靠的资金计划；同时要留意项目的成本问题，一个核能项目并不是一张空白支票。

笔者：提到成本问题，福岛核事故后核能的成本越来越高，需要大量的资金投入到技术完善和设备改进上面。您怎么看待这个问题？核能该如何与其他能源竞争？

Luis Echavarri：我年轻的时候曾经在西屋工作过，对核电的建设过程很了解。因此我想说的是，核能建设成本的升高，并不是因为福岛事故之后安全标准的提高带来的。事实上，目前我们市场上常见的新的核电技术，在福岛事故之前就已经比较成熟了，所以我不认为福岛事故对成本造成了明显影响。

真正影响成本的是由于缺乏很好的项目管理经验，造成项目工期的拖期。一旦工程开始实施，就需要让各方面组织得很好，避免不必要的延期。不过部分公司并没有这种能力，工期控制得不好，这个因素对成本的影响要远远超过新的安全标准带来的影响。一个本来4年竣工的核电站，延期到了6年，这才是成本上升最重要的原因。

笔者：的确如此，新技术和设备投入的成本也同样存在，该怎么控制新技术和设备带来的成本风险？

Luis Echavarri：首先值得一提的是，当你采用新技术的时候，可以预计你会碰到新的问题，也能够预期会碰到一些延期，关键是你要从中学到经验，后续的机组能够从之前的经验中得到反馈。核电成功的经验之一就是标准化，标准化是很基本的话题。中国这样的国家可能有好几种技术，但是每种技术中国都会建造很多同样的机组，这就驱使你去做标准化的工作。

尽管在不同的厂址会有针对性的修改，但是这样的改动越少越好，核电站的基本设计应该是完全相同的，这也是MDEP的理念。这样你就能够避免延期，减少施工成本。如果你吸取了首堆的经验，并且将设计标准化，就能很好地控制工期和预算，这才是真正事关成本的原因。我不认为新的安全标准导致造价提升了。

“欧洲需要核能”

笔者：谈谈英国，英国是经合组织的一员。我们知道，中广核将在英国欣克利角建成EPR核电机组。但由于英国制定了差价合同（CFD）政策，EPR的电价将非常高。这种情况下，核电如何在电力市场里具有竞争力？

Luis Echavarri：我觉得这个问题取决于实行怎么样的能源政策。目前的情况下，现有电价是要比核电更便宜一些，但这是建立在化石燃料的基础上。我们要防止气候变化，减少污染，核能是更好的选择。另一条控制气候变化的道路是发展可再生能源，但显然可再生能源比核能更加昂贵，这是核能具有竞争力的部分。当然，发展核电需要的投资更多，需要大企业或者政府的大力投入。EDF公司是一个很好的投资方，但鉴于阿海珐的困境，现在也许不是处境最好的时候。对于英国核电的发展或许还有待观望，但我坚信英国需要核能。

笔者：我听说奥地利非常不满英国建EPR核电机组，您认为欧盟对此的态度会有变化么？

Luis Echavarri：我当然不希望欧盟停止对这个核电项目的支持。事实上，欧盟内有一部分国家反对欧盟对核电项目的援助，但不管是奥地利还是别的国家，想要抵御气候变化，他们无疑需要发展核能。我认为将可再生能源当做解决气候问题的唯一方法的想法是错的。可再生能源在成本等方面的限制太大了。正如我说过的，英国需要核能。我认为有些人之所以对核能有抵触心理是因为他们根本不了解核能。也许当他们进一步认识到核能的优点后，他们会改变想法，转而支持核能发展。

我希望欧盟能给各个成员国发展核能的自由，目前核电发电量占欧盟国家总发电量的30%，反对核能对欧盟来说并不合理。欧洲是应对气候变化的领导者，显然，欧洲需要核能。

“中国核电需要更多经验、更加透明”

笔者：在过去两年的时间里，中国的核电企业正努力走出国门，在海外建立核电站。英格兰、南非、阿根廷和土耳其等这些国家都包含在计划中。您如何看待这个问题？您认为中国发展海外核能的优势和劣势在哪里？

Luis Echavarri：在现阶段，中国无疑是公认的核能增长速度最快的国家。目前全球有大约70个核反应堆在建，其中有23个在中国。其在建与计划建的反应堆数量远远领先于世界。中国和俄罗斯是目前能同时建设大量核电站的两个国家，从产业角度看，这给中国核能的发展打下了非常好的基础，在项目管理、建设等方面让中国具备了出口能力。但值得注意的是，在外国建设反应堆意味着要面临与国内截然不同的环境，对中国来说，第一个挑战是需要首先在国内建成要出口技术的示范堆，然后才可能在其他国家继续建设。

中国出口核电也面临一些困难，首先，中国没有海外项目的经验，尽管中国在巴基斯坦出口过核电，但是这个经验还是太少了。组织产业链的各个环节实现出口会有很大区别。

此外，中国的技术还不够透明。相比目前国际市场上的其他技术，人们对中国的核能技术了解得更少一些，所以与国际进行技术交流非常重要。还有一个问题，中国企业能拥有何种程度上的融资能力？

笔者：是的，这是一个很有趣的问题。中国企业将在短时间内建成大量核电站，他们该如何解决资金问题？

Luis Echavarri：是的，这一点非常非常重要，良好的经济状况永远是追求的目标。这些是中国可能将面临的挑战。我认为，中国将成为世界核能的主力分子。虽然这必将需要一段不短的时间，毕竟核能是一个长期的问题。在目前这个阶段，我认为中国和俄罗斯有潜力成为未来世界核能市场的领导者。俄罗斯目前已经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再过几年，中国也可能会成为重要的领袖。

笔者：谈到这个，您怎么看待中国的设计与技术？您认为中国技术是否能与AP1000、EPR竞争呢？

Luis Echavarri：首先要说的是，如果你在国外从事有关核能的工作，你会发现诸如EPR、AP1000还有俄罗斯的技术是广为人所了解的。但对于中国的技术却是所知甚少，甚至是我，对中国的核能技术也并不了解。所以我要提到MDEP（核电厂多国设计评价计划），我认为它对中国而言非常重要，能针对某项特殊技术成立工作组。这对国际间增加对中国核电技术的了解非常有帮助。我相信中国的核电技术很好，但这需要为国外所知。我认为MDEP会是一个很好的渠道去为国际提供中国核电技术的信息。

笔者：就您所知，中国技术是否考虑加入MDEP来接受评价？

Luis Echavarri：MDEP是由各国监管部门组成的，中国已经是MEDP成员国的一员，不过如果要成立工作组接受评价，最主要的门槛是中国的技术需要在至少三个国家的监管机构开始接受审查。很显然中国自己已经是一个国家，如果未来有另外两个成员国家的监管部门开展对中国核电技术的评估，就可以成立工作组。MDEP的数据是向所有成员开放的。所以MDEP自然也向中国敞开大门。我们鼓励国家加入MEDP，也希望国际间能共享技术数据或者由MEDP来评估技术。

“如果东西能用就别修了”

笔者：中国核电项目已经开始重启。目前8个核反应堆即将进入商业运作，另有8个反应堆将在今年获准建立。这种发展势头还将持续下去。您怎么看待中国核能迅猛的发展速度？这当中中国该注意什么？

Luis Echavarri：我认为中国要注意两个方面的问题。首先，要加强维护核反应堆，必须有足够的资源和人力物力来维护核反应堆的正常运作；第二是人才问题，人才是核能建设中的关键因素，你需要足够多的工程师、科学家和管理人员等。当然中国并不缺这些人才，但他们需要很好地组织培养起来，尽可能地在岗积累一线经验。这样你们才会有足够多的经验丰富的人才储备。

笔者：您觉得资金会是一个问题么？因为短时间内建这么多核电站需要的资金比之前要多得多。

Luis Echavarri：是的，这需要大量的资金，但不要忘了中国的经济增长很快。即使核电需要大量投资，这些也将转变为对经济增长的贡献。所以我认为建设反应堆需要的投资其实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多，这些资金不是白白给出去的，而是在促进中国经济。

笔者：在中国有这样一种说法：因为俄罗斯只有一家核电公司，它负责了俄罗斯核电从设计到施工到维护的整个过程，所以俄罗斯的各方面资源都最为集中，在核能的各个领域都非常具有竞争力。而中国有三家核电公司，从而导致了市场内的相互竞争，如果这三家能合并成一家大的核电企业，对中国核电的发展将更加有利。美国核电企业是截然不同的模式，在核能设计、建设、运营等方面都有许多家专业公司，这更值得中国学习。您如何看待这两种模式？中国是否应该选择其中的一种模式？

Luis Echavarri：正如你刚刚提到的，俄罗斯的核能事业在国内国际都取得成功。但我们也应该看到的是，中国和俄罗斯的情况不同：中国拥有比俄罗斯大得多的市场。中国和俄罗斯的经济模式也非常不一样。如果中国想要跟俄罗斯展开竞争，那采取的形式也应该是非常不一样的。我认为中国是有足够的能力同时拥有两到三家大核能企业的。所以问题的关键不在于你有一家核能企业还是三家核能企业，而是企业是如何组织的。你可以拥有一家一体化的企业，也可以在不同环节有多家企业。但领导者非常重要，俄罗斯正是有非常杰出的领导者。如果中国的核能企业也能拥有优秀的领导，那对中国市场而言，三家核能企业已经完全足够了。

相比之下，中国企业的项目规模更大，所面临的问题也更多。我认为同时有三家核能企业是完全可行的。需要注意的是这些企业该如何开展工作。

笔者：其实目前中核集团和中广核集团非常类似于小型的“俄罗斯模式”企业，他们的业务领域往往包含设计、建设、运营当中的几个方面。而在美国，核电企业更具有专业性，比如西屋专注于设计工作。

Luis Echavarri：有一句话非常值得一听：“如果东西能用就别修了。”我相信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中国在大力发展核能，这就是中国三家核能企业作出来的贡献，保持下去！既然现在状况没什么问题，完全可以不用进行什么改革。毕竟国家之间状况不同，俄罗斯有它自己的历史原因。而中国是个太大太大的国家，企业如何运作在此前提下也是一件非常复杂的事情。

但我觉得中国的核能发展得很好。你们现在才刚刚起步。再过15、20年，中国的核能企业将积累更多的经验。中国的核能发展有着巨大的潜力，在我看来，目前并不需要什么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