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核电产业已成群雄竞争之势,但如果不能理顺体制,以核反应堆设计公司为核心重组资源,打造“中国西屋”还是一个奢望。
自日本遭受大地震和海啸袭击以来,人们就再也没有停止对核电的关注。
在此之前,中国核电行业正处在一场波澜壮阔的复兴进程之中。如今,日本福岛核泄漏事故让人有时间对这波核电建设热潮重新进行审视。中核集团、中广核集团、中国电力投资集团和华能集团是仅有的几家拥有核电运营资质的企业,再加上为引进美国的AP1000技术而专门成立的国家核电技术公司,几个央企巨头坐拥着中国核电业的市场格局。
然而,几大巨头各自为战,看似喧闹的场景,难以掩盖中国缺乏所谓“NSSS公司”(核蒸汽系统供应商)类型企业的事实。
这类公司所从事的是核电建设中最核心和最复杂的领域,即反应堆的设计。在核电发展成熟的国家,一般由专门公司来开展此项业务。它们也是核电业发展的动力之源。在核电技术统一的法国,扮演此角色的是法玛通公司;而在美国,西屋公司是这项业务的提供商。它们连同屈指可数的其它几家公司,共同决定世界核电技术走向,并在全球范围内复制着依赖它们技术开发的核电站。
现行的体制下,中核集团等所下属研究院是承担反应堆设计开发任务的单位。但是,不能自由承接合同的它们,在核电行业中始终充当着配角。其后果是,作为一个早在数十年前就开发出了核潜艇动力系统的核电大国,在发展核电数十年后,核心技术上依然只能受制于人。
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巨大的遗憾。而这种尴尬在中国多个领域都存在,如果作为下属机构的研究院过于强大,一旦独立,参与市场竞争,则母公司就没有存在意义,正因受限于此,百年老企业江南造船厂至今还没有法人地位。另一个相反的例子是,工程机械巨头之一中联重科的前身,正是隶属于建设部的长沙建筑机械研究院,它成功地“解放”了自己。
核动力院之殇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中国核动力研究设计院(以下简称核动力院)几乎是核反应堆设计开发领域中的唯一主角。但受制于母公司中核集团,这家研究院实际拥有的地位与它应该获得的相去甚远。核动力院因此曾试图组建专业化公司自由承接反应堆设计合同,打造中国的西屋,但功败垂成。
核动力院原址位于四川西南,距离成都有一个多小时车程,和其它有神秘背景的研究院一样,它位于一条山沟里。在上个世纪60年代,几千名工程师在这里的封闭山区完成了中国第一代核潜艇动力堆的开发。
“核电反应堆的研发是由核潜艇动力堆技术衍生而来,全球所有核电技术都是如此。”北京大学政府管理学院教授路风告诉《中国企业家》。从上个世纪80年代开始的“军用转民用”的岁月里,核动力院自然而然地开始了它的核电征程。
虽然核动力院是中核集团的下属单位,但作为几乎唯一拥有核动力研发基础和试验平台的研究院,却让当时“双寡头”—中核与中广核的任何一方都不能离开它。不论是中核自主开发的技术CNP1000,还是中广核引进后自主创新的技术CPR1000,都是核动力院的成果。
但是,核动力院虽拥有技术,却并非主角。它在CNP1000研发过程中的角色就曾被反复变换,得不到足够的支持。
据一位业内人士介绍,CNP1000原本由核动力院主导,后来却因为中核集团高层觉察到上海核工程研究设计院(728院)有负面情绪,而交给后者总体负责。彼时,728院还隶属于中核集团,但已经在消化吸收引进的AP1000技术,因此在CNP1000方案中加入了许多AP1000的元素。这个合成方案并没有收到好的效果,而后,728院从中核集团划至国核技,CNP1000的设计重新交回核动力院,并回归了原定方案。“转了一圈,几乎又回到了原点。”这位业内人士称。
非但成不了主角,核动力院(一院)还有丧失配角资格的危险。上述业内人士透露,时任中核集团总经理的康日新甚至打算整合核动力院反应堆设计业务。“从他的角度而言,控制这块业务才能够实现中核集团的核电发展战略。”
2007年12月,中核集团整合了二院、四院和五院的主营业务,重组成中国核电工程有限公司。这一招为的是遏制中广核集团,让后者在项目开发上更难得到二院等的支持。但是,二院不过是核工程的综合设计院,并不涉及反应堆等核心技术,此举尚难以对中广核构成威胁。上述业内人士透露,在这种情况下,中核集团当时已考虑将核动力院的核心资源纳入中国核电工程有限公司。
与“老板”中核集团的战略针锋相对的是,核动力院则一直在考虑组建专业化公司。早在2005年,时任核动力院院长的赵华就批准过一项与组建NSSS公司有关的课题。同年,核动力院成立了NSSS公司筹备组,并曾和法国法玛通公司谈判建立由自己绝对控股的合资公司。但在核动力院组织的代表团准备赴法国签约前夕,这个行动却被中核集团叫停。
赵华曾对集团总部高管表示,“下面(核动力院)的人也要吃饭,也要市场。”可能也正是因为这样出位的想法,他在2008年9月因“工作需要”被调至海南核电公司任董事长。长期从事研究工作的他兴趣显然不在于此。此后不久,赵华即移师中广核,担任总工程师一职,核动力院至少五六十名科研骨干也追随而至。上述业内人士透露,中广核目前已投入五六亿元,准备另起炉灶,复制一个核动力院,专注于CPR系列和EPR技术研究。
“如今的核动力院,风向已完全变了。”上述业内人士表示,和赵华任院长时不同,核动力院已经没有组建专业化公司的打算。而对于中广核研究院,他表示,要做成气候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毕竟,核动力院的打造靠的是一代人牺牲精神。”他说。
“西屋”缺位的尴尬
核动力院曾经完成过第一代核潜艇动力堆、高通量工程试验堆和秦山二期反应堆等一系列里程碑式任务,如今它活力不再。
“核动力院现在只做着别人分配的一些任务,人才也不断地流失。”前述业内人士表示。他将这个遗憾归咎于计划经济遗留的体制—作为集团的下属单位,没有足够的自主权。
持有这种观点的人远非少数。大唐集团原总经理翟若愚就曾建议,应实现核电设计、工程和研发业务与核电站经营分开,尽快形成两三家中立的、不隶属于任何发电集团的、专注于核电设计研发的核能工程技术开发与总承包公司。
这是符合国际惯例的产业形式,不过中国的研究院们却没有这样的权利。它们不能独立对外承接设计合同,更不是项目建设工程承包者,往往只是以配角被动接受必须由自己完成的那一份任务。“这样,它们很难有动力去降低成本,做更先进的反应堆。”前述业内人士表示。
国核技董事长王炳华也是这种观点的支持者。他曾表示,应加快形成“专业分工明确、协同效应突出”的核电工业体系,积极培育在核电技术研发设计、工程建设管理、电站运行和寿期服务以及核燃料循环领域具有国际竞争能力的“国家队”。
但是,在前述业内人士看来,如果所谓的“中国西屋”是行政力量的产物,则本身既没有受到市场的检验,也可能给其它潜在NSSS公司进入市场带来障碍。他认为,如果能进入核电行业进行开发的业主更多,这些潜在的NSSS公司生存环境会好一些。例如,在钢铁行业,核心设计单位的生存环境就要宽松得多。
国务院研究室在今年1月发布的针对核电行业的调研成果也体现了这样的观点。降低核电控股门槛,让更多常规电力公司参与核电,是改革成本最小的一种思路。而成立NSSS公司也被作为一种重要的思路提及。
中国的核电建设以前所未有的热度向前推进。根据中国核能行业协会统计,2005年以来中国共核准13个核电项目,34台机组,总装机容量达3702万千瓦。而在此之前近20年时间内,中国已核准核电项目只有908万千瓦。除此以外,仍有接近4000万千瓦规划核电项目正在排队等待核准。福岛的灾难也难以勒住这匹野马。在日本核泄漏事故造成核电项目暂停审批后,一些地方政府竟然将其看成引入核电项目的契机,积极寻找渠道,接洽核电开发巨头。
原因显而易见,内陆一些省份的很多核电站选址可能会被重新考虑,因为这些地区过去曾经发生过地震,或者与过去的地震所在地比较近。
不过,西屋式公司及其生存环境的缺乏,让核电爆发式的增长看起来像一场没有厨师的盛宴,跑得越快,越容易受制于人。从美国引进的第三代AP1000技术和源自法国的“二代加”CPR1000技术一直在争夺中国核电领域的主导地位,除此以外,中国核电站还采用了来自俄罗斯、加拿大以及自主开发的技术。
谁是明日之星
目前看来,最有可能扮演“中国西屋”角色的是“国家队”国家核电技术公司(以下简称国核技),以及企业与研究机构联盟的产物—中核能源科技有限公司。
国核技依靠旗下的728院,正将从美国西屋公司引进的AP1000打造成新一代技术路线的主流。728院即今天的上海核工程设计院,上世纪70年代末筹建秦山一期时成立,当时的技术人员也都是从核动力院抽调。
不过,这家与核动力院同源的研究单位并没有自己的试验平台,反应堆研发上依然需要核动力院或者国外的帮助。因此,国核技目前正在和清华大学合作,建立核电技术研发中心,并利用清华大学的试验基地建设压水堆试验平台。
在董事长王炳华的设想中,国核技的目标是成为“中国的西屋”。他曾对媒体勾画出国核技的雄伟蓝图:第一步,以外方为主,基本形成AP1000三代核电沿海厂址标准设计;第二步,以我方为主,形成AP1000内陆厂址的标准设计;第三步,实现全面自主创新,形成CAP1400标准设计。
业界对于国核技也存在不少质疑。一位业内人士直言这些设想有些“一厢情愿”。“国核技引进AP1000时,西屋本身对这项技术都还有一些问题没解决。因此,AP1000核电站很难按原定的时间表顺利建设。”
在国核技巨大的身影下,另一颗新星已经崭露头角。
在3月初,高温气冷堆的示范项目山东荣城石岛湾核电站获得核准,如果没有这场突如其来的日本大地震和核泄漏事故,原本预计在3月底开工建设。早在2003年,清华大学等就开始筹备山东荣成石岛湾核电站,但直到7年之后项目才通过了国务院的审批。
该项目所采用的技术在福岛核泄之后,近期更受到人们的关注,它的反应堆采用氦气而不是水作为冷却剂。这种称作球床式高温气冷堆的技术就是所谓的“第四代”技术,具有“固有安全”的特性。也就是说,它发生事故的概率为零。而最先进的压水堆技术,如AP1000,也做不到这一点。
该项目总承包商是一家名为中核能源科技有限公司的企业,由中国核工业建设集团公司和该项技术的开发者清华大学共同出资成立。这家公司并不起眼,却具有这个第四代高温气冷堆技术的独家使用权。作为一家不属于任何业主的独立公司,它的机制显然比国核技更为灵活。
高温气冷堆技术的源头来自德国的于利希核研究中心。1981年,在该研究中心访问的清华大学原校长王大中发表了相关的研究成果,并获得了专利。之后,清华大学通过国际合作引进了德国人的技术,并在此基础上进行了自主创新。
这项技术将挑战以压水堆技术为主的现有核电行业生态秩序,正因如此,其推进并不顺利。此间有对核电技术路线选择的争议,也有针对高温气冷堆技术的质疑。
2009年初,德国于利希核研究中心专家摩曼发表了一篇题为《再探球床式反应堆(PBR)安全性》的文章,根据20多年前关闭的德国老式球床堆运行经验,指出其安全性并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好。此后不久,原中核集团的专家张禄庆据此发表文章指出球床式高温气冷堆绝非安全。
一位接近清华核研院的人士指出,张禄庆的非难有些捕风捉影—实际上,德国人的那篇文章更多地是根据已经关闭的反应堆进行探讨。他透露,后来核安全局曾组织各方参加会议,高温气冷堆的研究人员针对反对者们的批评做出了澄清。
高温气冷堆技术可能给核电界带来巨大的冲击,前述业内人士表示,这项技术是一场革新。若成功,这个的苗子将可能成长为和西屋、法玛通类似的参天大树。
不过,为了不触动更大利益,它的孵化者们暂时只能低调前行。在非市场化的逼仄空间中生存,这并非易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