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什么要反对内陆核电？

王亦楠，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研究员，因一篇发表在《中国能源报》上的署名文章《内陆核电不适合中国国情》引发了广泛关注。后来《南方周末》专访她，这篇文章后来被广东省委宣传部勒令删除。在此之后，王亦楠再度发声，在《中国经济周刊》上发表《我国核电发展必须稳中求进、确保安全》。从第一篇文章开始，到第三篇文章的出炉，王亦楠都经历了什么？面对强势的核电集团，她有没有收到威胁或者不公平对待？她的同事们怎么看她？有人认为她单纯是为了通过反核搏出位找存在感，对此她自己怎么看？

1、王老师，您当初的第一篇文章，是由我来操刀的，因为是您的讲话发言稿，我进行了整理，作为您的署名文章来刊登，我都没有料到会有那么大的反响，您自己预料到了吗？在这篇文章出来之后，您接到了哪些反馈？有没有受到来自核电集团的威胁？

王亦楠：完全出乎我的预料，而且在网络发酵的最初时间里我全然不知，还是后来在单位开会时同事告诉我的这件事。一看网上，已是一片哗然，这件事让我非常意外：一是因为那篇文章的观点已经在两年前公开发表过，也给中央呈送过反对内陆核电重启的政策建议；二是中央对于内陆核电的方针政策自2012年10月国务院常务会议后并未改变。所以，我当时非常纳闷，怎么我的并未违背中央方针政策的“一家之言”就引起了如此轩然大波呢？

《内陆核电不适合我国国情》刊出后，我看到网上有人赞同有人反对，或具名或匿名，各自说各自的看法和道理。虽然引起争论完全出乎意料，但我觉得对于核电这么重大的问题，引起社会广泛关注、讨论并不是坏事情。对核电赞美的声音和批评的声音都能充分表达、充分讨论，才能避免国家错误决策。我的观点让那些力主内陆核电大发展的人很不满，但是你说的“来自核电集团的威胁”还没有，我觉得也不应该有。

2、第二篇文章，也就是《南方周末》的专访被删除前后的过程您知道多少？被删除之后您又做了哪些工作？有没有去做进一步调查研究？这篇文章被删之后，您受到了什么影响没有？

王亦楠：如果说第一篇文章引起轩然大波让我很意外的话，那么随后发生的事就让我更意外了：随着核电话题的升温，一些媒体上呈现出严重的“一边倒”倾向—对内陆核电只能赞美不能批评、只能支持不能反对！

第一篇文章引发网络热议后，我仔细浏览了各种反对我的文章，而且是抱着一种真诚学习的态度：如果人家反对的有道理、我的认识有错误，那就应该及时修正。然而让我非常遗憾的是，反对者所讲的种种道理并没有针对我的疑问(同时也是很多关心核电话题的社会公众的疑问)给予令人信服的回答，他们对内陆核电的安全风险和种种难题，或者轻描淡写、避重就轻，或者只字不提、粉饰太平，甚至还有“即使福岛核事故发生在我国，也不会影响居民和环境”、“即使发生极不可能发生的核事故，我们的内陆核电厂也可以实现严重情况工况下放射性污水的可贮存、可封堵、可处理”等种种完全脱离现实的臆想妄断！这种轻率草率的言论频频见诸媒体，非常令人担忧。于是我接受了一些媒体的主动约访，以便进一步阐明看法、澄清一些错误舆论。可是，当这些兴致勃勃而来的记者跟我畅聊了几个小时、精心制作了访谈稿后，都被他们的领导给“枪毙掉了”，把他们搞得也很郁闷，因为采访我是事先得到领导认可的呀！这些记者非常沮丧地告诉我“内陆核电话题太敏感、领导审核没通过”。我当时对这些媒体的谨慎尚可理解，但随后就发现，这些媒体所谓的“太敏感”并不是“在此问题上不发声、不表态”，而是“反对内陆核电的声音很难通过、支持内陆核电的声音顺利通过”，这不是一个很奇怪的事情吗？！你看看国内这几个月来的报纸杂志，“核电重启的理由”、“核电提振经济”、“4800亿内陆核电蓄势待发”等很多文章和新闻报道都谈到内陆核电，而且都是大谈内陆核电重启的必要性合理性。媒体本是一个开放的交流平台，对于严肃重大的科学问题，本应让各种声音获得平等的表达权利，怎么现在竟成了“力挺内陆核电”一方的宣传机器了呢？！习主席和李总理的讲话中都说的是“启动东部沿海地区核电”，到底是我的观点违背了中央意志，还是媒体在制造、助涨舆论混乱呢？

在同时找我的诸多媒体中，《南方周末》是坚持到最后的一个，我觉得非常难能可贵！而且刊登我访谈的6月19日那一期报纸上，同一版块还同时刊登了《何处安放核废料》、《寻找恶魔墓地》等文章，都对核电问题做了实地调查，与我的访谈《核电不是“必要的恶魔”》形成了很好的呼应。这个访谈登出后，迅速得到了广泛的传播和赞誉，甚至包括一些支持核电的人士也给我点赞，大家觉得这篇访谈中所谈的种种问题比较客观平实，体现出一个学者对国家对社会的高度责任感。然而，令我和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就在访谈面世后第五天，电子版就从《南方周末》的官网上消失了。我打电话过去问为什么，被告知“王老师，广东省委宣传部的一位领导点名要撤掉您的文章，我们也没有办法”。我一听简直太不可思议了！一个学者对一个关系国家安全和百姓利益的重大科学问题，进行实事求是的思考，竟然成了媒体或主动、或被动封杀的对象。那些力主内陆核电大发展的人们，如果他们真的觉得自己是正确的、真的觉得“我国内陆核电安全性已经经过充分论证”的话，为什么不针对我文章中提出的种种问题给公众以令人信服的回答，反而是不遗余力地压制和封锁呢？难道他们就是靠到处封锁批评声音来“充分论证”的吗？

震惊之余，我更加切身感受到了国内核电舆论的不正常！总书记总理都在强调核电一定要在“确保安全”的前提下发展，习总书记一再强调“实干兴邦、空谈误国”，要求大家“讲真话、献良策、出实招”，而力主内陆核电大发展的一方对核电发展“只报喜不报忧”，听不得一点点批评声音，甚至曲解中央讲话，制造舆论混乱。这样下去，后果堪忧！于是从《南方周末》网站撤掉我的访谈开始，我就决定再写一篇文章《我国核电发展必须稳中求进、确保安全》，针对习总书记、李总理的讲话精神，以及习总书记对核安全风险的高度重视，谈谈我国“确保核安全”当前亟需高度重视的“短板”，希望核电业界改变“听不得一点点批评声音”的心态，站在国家大局利益上让我国核电建设稳扎稳打，不要让核事故悲剧在我们国土上重现。我非常感谢人民日报《中国经济周刊》能够在这一事关国家安全的重大问题上，秉持着为国为民的无私立场，将我近8000字的长文章全文发表。

3、第三篇文章8月4日晚上出来之后，有挺核派人士就怒了，他们认为您把相同的话在不同的媒体翻来倒去找存在感，“在反对一个东西之前先得知道是啥，什么都不懂，就反对，不是严肃学者干的事。”他们还说，本来因为南周事件挺同情您的，现在发现您好多论据都是错的离谱，比如冷却水，内陆核电都是风冷，对冷却水的要求还不如沿海核电。对此，您怎么看待？

王亦楠：前面这种情绪化的评价我觉得无需理睬。我谈的是核电、是核安全、是国家安全，我们13亿人如何用最小的经济成本和环境代价确保能源安全、实现工业化，是我最关心的问题，也是我作为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一名研究员的使命和职责。如果谁有不同意见，可以就我指出的问题来讨论、来反驳。如果我的认识或论据是错误的，如果你能讲出令人信服的道理，我会虚心接受。当然需要特别说明的是，不能拿未来的故事而且还是“科幻故事”来当作当下内陆核电可以大干快上的理由，比如“把核废料扔到地球上的无人区”、“科学家们正在研究什么什么更先进的核电技术”等等。反之，如果我指出的问题是客观存在，那么你就应该虚心接受，并认真思考和努力解决，而不是搞“为上内陆核电而上内陆核电”之类的抬杠或者转移话题。力主内陆核电大发展的人士所持的种种理由，到底站不站得住脚，在《南方周末》的访谈和《中国经济周刊》的文章中都从不同角度进行了分析，希望“挺核派”能耐心好好阅读思考一下。能源保障方案有很多，每种能源该担当什么角色，不能从自己所在的产业利益和企业利益出发，而应该从国家整体利益和长远利益出发。

至于说到冷却水问题，这更是不需要我来解释的核电常识，我从未听说过我国内陆核电是风冷机组，而且核电集团和力挺内陆核电的专家学者们都在不断强调内陆核电站和沿海核电站的技术是一样的，怎么沿海用水冷却，内陆就不需要用水了呢？